中國時報【樂馬】奮起湖沒有湖,有的是山林鐵路、霧氣,以及名聞遐邇的火車便當。第一次吃鐵盒火車便當的記憶已超過一輪生肖,很難得,但並非指這便當是天上難得見的珍饈,難得的是家族旅遊。儘管那天去的成員不包含父親,我仍深深惦記與家人共用午餐的時光。再更早的歲月裡,父親也常現身於這類場景,一起愉悅度過周末,接續發展如乏味的肥皂劇,雙親從相吸變相斥,關係盪入谷底後,只有辱罵的詞彙日新月異。父母對峙的蝴蝶效應顯而易見,一家嬉遊的場景由夢幻到幻滅,僅能在越來越少翻開的相簿中詠懷。時間彷彿定格在一幀綠草如茵的公園,那些美好時光凍結於照片,再也無法繼續流淌,童年從此混著辛酸苦辣,唯獨不甜。同住一個屋簷下卻像活在不同次元,父母間的隔閡,非一時一刻掘成,必須經過多少爭端,將彼此痛得遍體鱗傷,才能造出如斯巨大的鴻溝。到後來我甚至忘了最後一次與父母攜手出遊的光景。明明人生尚長,卻有種提早殺青的感覺。當母親報名阿里山旅行團,即使父親沒去,我的內心仍感雀躍,因為我們太久沒出門,我忖這或許是個好現象,慢慢死灰復燃,總有一日相簿會繼續刷新。心中縱有遺憾,小孩子還是很容易滿足,到了出發當日,我們興奮地搭上遊覽車,蹦蹦跳跳簡直坐不住。奮起湖,舊稱畚箕湖,台語意思為像畚箕的低窪之地。導遊在遊覽車上講解,我卻因為暈車苦著一張臉癱在座位內,暈了一整條山路,直到下車吐個精光,身體方好轉。踏上奮起湖,才明白這兒真的沒有湖泊。導遊盡責介紹奮起湖的地理與興衰,但我忘了那段山林鐵道史,只記得中午的火車便當扒得津津有味,沒兩下子連半粒米也沒剩。離開烏煙瘴氣的家,好不容易有歡笑的一餐。但我依然不曉得母親的笑顏是因為旅行還是什麼,不只對年幼的我難以猜測,直至今日仍然不明白。下午開始攀登大凍山,冷霧陣陣襲來,將某個區域包裹成一片白茫,恍然間彷彿見到一家人登上某座山的情景,那該是在更小的時候的事,模糊的彷彿是夢,體內的熱氣與霧氣交錯使我氣喘吁吁,而那幸福的幻覺也斷斷續續。走出霧,走下山,走回了現實,我更情願迷失於幻夢。返程意味著又要再踏入輪迴,然後呈級數凹陷,形成自己也不忍直視的深淵。縱然心裡坑坑疤疤,又豈容孩童置喙,只能躲在棉被裡盜鈴掩耳,樓下聲音越大,就用眼淚淹沒聽覺。隨著怒火暴漲,最後一道防線即將燃燒殆盡,鎮日掀起風波,貌合神離連我看了都感難堪。終於到了攤牌階段,兩邊都是一手爛牌,卻硬要比出輸贏,累積無數紅黃牌,我們三個小孩跟著他們一起被判出局,結果是換了門牌號碼。但鬧劇未因此落幕,只是換了場地上演,跨了半個台灣,演出一樣的戲碼。人家說歹戲拖棚是有道理的。演不完的戲,落不下的幕,父母藕斷絲連,反反覆覆,如不肯扯開的風箏線。孩子們看得五里雲霧,仍需粉墨登台,然而他們似已沉溺在這戲中角色。有時上一秒晴空萬里,下一剎便雷雨交加,大人的世界如此詭祕,如山嵐飄渺,看也看不清。實在是剪不斷理還亂,是否兩個人相愛到相厭才會出現這種難以捉摸的情緒。不曉得他們如何溝通,父親會不定時乘車來探望,我們幾個小孩也會返鄉短聚,可是一來一往並未促進友好交流,不論是當面或電話裡,爭吵永遠是不過時的話題。遷居轉眼幾年,也習慣家人無法團聚的日子,反正從前也只剩表皮囊,如今是名副其實而已。其實父健在,母安康,我和妹妹有飯吃,有房住,有衣穿,固然談不上富裕,已比更多處在真正悲境的人來得幸運。只是親人不睦,身如遊魂,心裡總有缺憾。沒料到的是,父母兩個不知有怎麼密商,某年忽然說要舉家返遷,於是戲來到破鏡重圓一折,搬回熟悉又不熟悉的房子。這年正值血氣方剛,多愁善感的年紀,對父母的行為漸感厭惡。最明顯的戰場就是飯桌了。漸漸地即使同桌吃飯,也如陌生人併桌,除夕飯越吃越乏味,這並不關乎飯菜味道。明明獨思時還是希冀家人談笑風生,和和樂樂,一旦上了飯桌,各種臉譜面面相覷,匆匆吃完摻著冷漠的菜餚。因此午夜夢迴,會忍不住憶起在奮起湖車站吃的便當,好久沒吃到那麼溫馨美味的飯了。往後即使有名貴的菜,或去了好館子,就是覺得哪裡不對勁。父母的不定時炸彈是個問題,孩子們從長期痛忍變麻木也是個問題。家庭美滿仍是個絕緣體,我們之間的關係皺得再也熨不平,如方孝儒說:「天下之事,常發於至微,而終為大患。」一切事端早有徵兆,怨不得人。荏苒又數年,父母的交惡未隨時間沖淡,反倒變本加厲,此時我已經不願搭理,寧願在街上遊蕩,藉放縱取得心理平衡。到後來年夜飯隨意吃過一通,便出去與同病相憐的朋友廝混,大家相照應模擬家的感覺。小時候逢年過節就是跟親戚相處、遊玩,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好不快活,但當父母的情感降破臨界點,與親戚嬉鬧的情境也慢慢抽離,一年、兩年、三年,之後的年數我也懶得數了。大學期間,一幫人去其中一位朋友位於阿里山的小木屋,此時離上次來已有十年光景。其實去時一切景象都很新奇,舊憶裡的阿里山已是模糊回憶,長久以來記得都是意境,再次看到實景便覺得出入很大。當年坐在遊覽車上,晃啊晃的感覺阿里山好遙遠,它藏在飄渺煙雲之中,好似不是尋常人能走到。長大了親自走一趟,發現沒有想像難。回到沒有湖的奮起湖,滿懷期待進入賣便當的餐廳,準備飽嘗惦掛於心的滋味。多年後再吃火車便當,湧上一股物換星移之感,無奈家中困境並無改善,十年如一日,已不敢深想這些年怎麼過日子。一盒飯菜掃入喉,卻沒有幼年時期得到的感動,是否經過回憶發酵才使當時的便當格外美味。菜色依舊,景物全非,我想是因為少了家人這味佐料。汲汲營營尋找的答案很簡單,在我卻是難以做到。父母的問題糾纏人生半輩子,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,住在一起已是不可能的事。一次天翻地覆後,大概也覺得累了,各自分居,淡成冰點。這樣的情形是好的,畢竟半輩子的時間虛擲在彼此身上已經夠了,沒必要再懲罰對方。拖了好多年才走到這個必然的結局,我們都如釋重負,不用繼續受折磨。雖然父母對彼此還是怨懟,夙怨之深非旁人能解,可是讓他們分離有著自己的生活,才能好好過下半輩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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